牛肉乾的滋味 (二) 牛肉乾與我的童年往事

   人生的旅程，絢麗多彩，但被你網羅在記憶中的，往往不是那最燦爛的一頁，有些小事卻令你畢生難忘。或許別人視之再平凡不過的事，你卻甘之如飴，陶醉其中。
   小學六年級時，我們家從新營搬到北門。當時，新營、北門都歸屬台南縣，新營是個小鎮，北門則是個小鄉村。那天，搬家的卡車到達＂新居＂時，已是黃昏之後了，村裏的燈火，遠遠近近透出朦朧的光。還不到七點，路上沒車沒人，偶而掠過的腳踏車，鏹鏹聲劃破沉寂，車頭低垂的燈，朝地上晃動著，漸行漸遠，消失在通往村落的小路，這是何等荒凉的地方。

   第二天一早，除了褓育中的小弟，我們三個大小蘿蔔頭，好奇地巡視這棟老舊的日式房子。屋子裏到處散置尚未歸位的傢俱與雜物，我們顧不了層層障礙，還是拉開每道門，一探究竟。屋子空間很大，除了臥室有榻榻米外，其他都是木頭地板，房間和客廳之間有紙拉門作內外分隔，兩間臥室裏，都有個很大的雙層壁櫥，後來，媽媽都將棉被、寢具及存放衣物的箱子擺在裏頭。我們之後也常在裏面玩躱貓貓的遊戲。房子外牆都是玻璃的格子木窗，可以左右移動，格子窗外，還有類似防盜的木欄杆。有前庭，有後院。後院的圍牆外，是別人家的魚塭，整座房子非常隱敝寧靜。現在想起來，覺得那房子倒是挺雅緻溫馨的。可是剛開始我和弟、妹都不喜歡，覺得它十分神秘，尤其到了夜晚，光線照不到的陰暗角落，總會讓人想像出許多猙獰可怕的＂東西＂，有時候因為熱脹冷縮，木頭還會發出奇怪的咯吱咯吱聲。而且沒有左鄰右舍，諾大的圍牆裏，只有我們一戶人家，感覺冷清又孤單。從小我就膽小如鼠，因此，那段時候我經常做惡夢。
    有一天，爸爸帶我們去瞭解四周環境，所到之處，不是魚塭，就是塩田，還有一排排的麻黃樹，是當防風林用的，但是月黑風髙的夜晚，咻咻地呼嘯聲，你會覺得鬼影幢幢，因為那個年代，還沒有路燈，外面一片漆黑。靠近海邊，有個百來戶人家的小村莊，他們全靠捕魚為生。漁網、竹筏、裝魚的桶⋯⋯以及堆積如山的牡蠣殼，散發出一股腥臭味，所以後來我一直不敢吃魚。走到沙灘，遠處有個海防哨，知道我們是新搬來的人家，對我們很親切，還帶我們到沙洲的樹林玩，他說那是夏天戲水的好地方。我感覺不出什麼地方好，只覺得寞落⋯⋯
    隔年，情況就更慘了，因為我就讀的學甲初中，離北門有9公里遠，我必須搭公車上學。本來就非常瘦弱的我，加上暈車、嘔吐，經常是臉色蒼白無精打采地上學。媽媽問了許多偏方，燉補吃藥仍無法改善。爸爸心疼我，於是想盡辦法讓我＂開心＂上學。
   有一天， 爸爸像往常一様幫我背書包，陪我等公車。在車站和我聊天，分散我焦慮的心情。車子例行的由遠處搖晃到眼前，揚起一片塵土，隆隆的引擎聲，仍然噴灑出濃濃的噁心汽油味，我捏著鼻子，接過書包，向爸爸擺擺手，踏上車，身後傳來爸爸的喊叫聲，「専心上課喔！記得下車時，看看書包裏有什麼？」，那能等到下車？找到座位，馬上伸手到書包一片摸索，是什麼？透過塑膠袋，覺得裏面的東西是不規則的，鬆軟的，我的心砰砰地跳，該不會是⋯⋯趕緊拿出來，正是，正是我愛吃的牛肉乾，啊！好興奮。想起上車前，爸爸翻看我的書包，說是幫我檢查一下，看看我是否有遺忘什麼？想必是那時候放進去的。
     其實，我也捨不得吃，以當時來説，牛肉乾、豬肉乾都是昂貴的奢侈品，也不是輕易買得到的。因此，那肉乾就在我書包裏躺了好多天，我才慢慢將它吃掉。後來，我常在書包裏＂撿到＂東西＂，有包裝精美的橄欖，有巧克力糖，有牛奶糖，有棒棒糖，偶而也會有牛肉乾出現。很奇怪，我暈車的毛病也減輕很多。多年後，我和爸爸談到往事，我追問那些零食的由來？因為當時，北門只有一家小餅舗，還是我同學家開的，賣些＂糖柑仔＂（像是外面粘滿糖粒的玻璃珠）、醃糖水的菠蘿心、染成紅色的芒果乾、擠上奶油花的餅乾、糖棗兒（花生外面裹滿白色或粉紅色的糖霜）⋯⋯⋯。爸爸告訴我，每次出差，他都會找些鄉下買不到的零食，一方面希望減輕我暈車的痛苦，另方面希望我能吃胖些。
    爸媽的用心，那時我還不能體會，現在想來，書包裏的神秘禮物雖然常令我雀躍不己，但是最最甜蜜的，應該是那父母親無怨無悔的愛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