恩澤

   我的父親，個子不髙，胖胖圓圓的身軀，永遠掛著一張笑臉。他的立身處世非常憨厚正直，也是個熱愛工作的人，小時候常看他案頭上堆滿一堆堆的公文，有時夜深了，依舊看他提著毛筆認真書寫公文。他的字體鏗鏘有力，順暢如行雲流水，我曾經想模仿他的那種灑脫與流暢，他總是說，凡事要從基礎開始。
   他到底忙些什麼，我並不太注意。當時因為年紀小，總認為那是大人的事。只知道我們家經常有＂生份＂人來，他們都很謙卑的進來，搓著手站在一旁。媽媽趕緊帶我們到餐廳寫功課或玩耍，不希望我們在旁觀看。我家客廳的一角，擺放兩張大書桌，還有一個大大的公文櫃。平日爸爸和另一位同事就在那兒上班。進來的＂客人＂，老是焦慮地簇立著，招呼他們坐，他們也推謝不敢就座。等做完筆錄按下指印，才稱謝離去。

    有一次，我看到一個人，一直哭喊著謝謝，還一直拉著爸爸的手久久不放。等他走後，我才小心地問爸爸，到底他怎麼了？那麼大的人哭什麼？謝什麼？爸爸才告訴我，他因為沒讀過書，所以無知而觸犯法律，家貧又繳不出罰款，所以爸爸答應幫忙。
    這類事情經常發生，每次爸爸和媽媽商量時，媽媽都很支持。從小就常聽媽媽說，人要雪中送炭，無需錦上添花。別人遇到困難，就算不認識的人，媽媽都毫不猶豫地盡力相助。她很節約但是處事豁達。對我們管教非常嚴格，教我們克勤克儉，不能浪費，任何東西都得珍惜。
     有一次，一位住在玉港村的老婆婆，大清早就來到我們家，她說他們村子裏有廟會，會很熱鬧，有大戲（歌仔戲），有布袋戲，想帶我們去看＂鬧熱＂。這位老婆婆來過我們家好多次，媽媽都叫我們稱呼她＂阿嬤＂。阿嬤非常老，我不知道她多少歲，但是她是褢小腳的，額頭終年都包著一塊黑色的布，前額頭處還有一塊綠色的裝飾。通常有這種妝扮的都是老年人，而且是非常老的人。阿嬤家貧，沒有子女扶養她，只和一個孫女相依為命，非常可憐。爸爸幫她辦理清寒補助，所以她每個月都會去鄉公所領取一些米、麵粉一類的救濟物質。同一天，我媽媽會為阿嬤和另一些人準備飯菜，因為領完東西都已是近午時分了。阿嬤是個很感恩、善良的人，每次都會帶些地瓜、花生、綠豆一類的東西來。那是農忙時，她到人家田裏幫忙的所得，她不捨得吃，總是攢起來送給我們。
    廟會的盛事，不是經常有，所以她不會錯過帶我們觀賞的機會。我和大弟都好興奮，阿嬤一手一個就帶我們上路了。才走出村外，阿嬤就領我們走捷徑，那是窄小的魚塭堰堤，只夠一個人通過，阿嬤沒辦法拉我們，我們只能一步一趨地尾隨在後。終於走出那大片的魚塭，可是還是看不到他們村莊的影子。弟弟面有難色，我也想找個理由回家。但是心想，如果我們不去，阿嬤一定會很難過，她等著我們去，應該已等了好幾天吧！於是咬緊牙根，繼續往前走。陸陸續續地看到很多人，往他們村莊走。人越來越多，鑼鼓聲敲得喧天價響，小販聚集，叫囂聲此起彼落，好不熱鬧。烤香腸、烤尤魚，香滋滋的味道隨油煙到處飃散。醃芭樂、醃芒果、糖葫蘆⋯⋯看得口水直流。阿嬤説，大戲還沒開始，外面太熱了，先到她家等候。
    彎了幾個彎，在一間很破很破的＂房子＂停下，阿嬤推開一扇關不緊的木門，進入室內，才發現裏面很亮，亮到你可以看清每樣東西。黑漆漆的鍋子，黑漆漆的木頭箱，竈台旁是一堆凌亂的農具和一些地瓜、洋蔥一類的作物，連個可坐的椅子都沒有，四面牆，都破損不堪，陽光由縫隙進來，也清楚地看到黃土壁裏的稻草與竹片。我不知道阿嬤的這間房子如何避寒遮雨？我不敢相信真的有人這麼＂清寒＂。
    阿嬤望望門外，小心地翻開衣擺，在腰間最底層的衣服，找到一個隱密的小袋子，她摸呀摸呀，數呀數，給了我弟弟十個一毛錢，也給了我同樣的數目，讓我們看戲時買零食。我小心翼翼地把錢收好，跟著阿嬤往戲台走。戲台是臨時撘建的，台下已擠滿了人，阿嬤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位置，要我和弟弟站在那兒看。我倆又渴、又熱、腳又酸，但是我們不敢動用阿嬤給我們的錢，因為我們從小就被教導，拿任何東西都需要經過爸媽的許可，當然錢應當交給媽媽還給阿嬤。台上的戲子，配合著鑼、鼓、胡琴、嗩吶⋯⋯，賣力的哭呀、說呀唱呀，我們卻看得索然無味，完全無法理解他們在演什麼，後來我們姊弟倆決定四處逛逛，看看有什麼稀奇好玩的。卻被學校的田老師發現，他覺得我們會在那裏出現，十分意外。這時阿嬤也趕來了，抓著老師的手，說了許多爸媽的好話，爸媽是怎麼樣的大好人⋯⋯。田老師好像很感動，爸媽助人的事，也就不脛而走了。
   那天很辛苦的跟阿嬤走回家，弟弟摸著起泡的腳底，我也哭喪著臉叫累，爸爸又是幫我們敷藥，又是幫我們倒水，來來回回的忙著。媽媽卻責備我們，「阿嬤年紀那麼大，又是綁小腳，她走路不知要比你們辛苦多少倍，而且她為了接送你們，還多走你們一倍的路，阿嬤付出多少愛心，你們懂嗎？不懂得感謝，還敢叫苦？」。我們被駡得抬不起頭，內心也覺得很愧疚。
    阿嬤的＂家＂又在我眼底呈現，至今我還記得，她那慈愛的笑容，還有拉著我們的那雙手，粗糙而有力的手。想起她，又令我想起我的爸媽，我們有幸當他們的子女，得到的是一輩子受用不盡的恩澤。